徽州的雨总带着墨香，白依梅从前研墨时总爱数窗棂上的雨珠，直到义军的马蹄踏碎了书斋的宁静。她被裹挟着离开桃花源时，怀里还揣着半本未抄完的医书，彼时只当李成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恶鬼——毕竟乡绅们都这么说，说那义军将军青面獠牙，喝的是百姓血，啃的是人心肝。

        第一次见李成，是在堆满伤兵的破庙里。他肩上中了箭，箭簇带倒钩，却握着断刀不肯松手，粗粝的手掌按住伤口时，指缝里渗的血溅在她裙摆上，像朵狰狞的花。白依梅捏着针的手直抖，不是怕他，是怕那碗煮沸的草药撑不到缝合伤口。“别抖。”李成突然开口，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石，“我命硬，阎王爷不收。”

        她后来才知道，这“命硬”的将军，幼时是煤窑里的娃娃，挖不动煤就被监工往死里打；十五岁那年家乡遭灾，父母兄弟都没熬过冬天，他抱着亲人的尸骨，连口“狗碰头”棺材都买不起。那些乡绅口中的“恶鬼行径”，不过是他带着同样活不下去的流民，在刀山火海里抢一条活路。

        破庙的月光下，她为他换药，他给她讲山外的事。讲清廷官吏如何克扣赈灾粮，讲地主如何强占佃农的地，讲那些和他一样的底层人，如何在绝境里挣扎。白依梅这才惊觉，自己十八年的人生，不过是活在父亲用书卷和善意筑起的同温层里，从未见过世间真正的苦难。

        等她带着医术救下整支义军，再回到故乡时，迎接她的不是感激，而是唾沫和流言。“通贼”的罪名压得白家抬不起头，更不堪的是乡邻们的窃窃私语，说她“委身贼将”，丢尽了徽州女子的脸。父亲气得卧病在床，族老们拿着族规要将她沉塘。

        是李成带着亲卫闯进来的，他浑身浴血，将她护在身后，对着满堂族老冷笑：“她救了你们的命，你们却要她的命？这就是你们口中的礼义廉耻？”那天的雨和她离开书斋时一样大，李成的披风裹着她，让她在冰冷的唾沫星子里，第一次觉得比在家中更安稳。

        再后来便是城楼之上，清军如潮水般涌来。白依梅握着李成的手，他掌心的茧子磨得她指尖发疼，却比任何誓言都让人安心。她看见他眼中的地狱——是煤窑的黑暗，是亲人的尸骨，是流民的哀嚎；更看见他往天堂泅渡的决心，那决心里，如今也藏着一个她。

        “菩萨不渡你，我渡你。”她仰头对他说，声音被风吹得发飘。李成低头看她，硝烟里，他的眼神比徽州的月光更亮。他们都不是菩萨，只是两个从苦难里爬出来的人，互为光源，互相照见，在末日的烽火中，活成了彼此的救赎。